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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勃:干卿底事写春秋

刘勃 随读随写 2019-07-07

罗新:历史学家的美德

几十年来,他不断求其次,结果还是。。。



干卿底事写春秋

 刘勃

 

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有这么一条:今天的中国人,是在今天中国的这片土地上,独立进化出来的。从云南元谋人到陕西蓝田人,从周口店的北京人到山顶洞人……再一路到现代中国人。


学习这些时,同学们大抵是颇有些民族自豪感的。有意思的是,在种族主义最流行的年头,颇有些西方学者对此也很认可,不过他们对这个判断的理解,却和我们大不相同。


在他们看来,北京人的脑容量不大,尤其是大脑负责语言的部位发育很不完善,所以大概不怎么聪明,彼此间的交流也一定相当困难。而且北京人还很残忍,他们生活的洞穴里面,多见头盖骨,而身体其他部分的骨骼很少。一个解释是北京人会把同类敲骨吸髓地吃掉,头盖骨因为可以当水瓢,所以吃掉脑髓之后就保留了。


既然中国人是这些残忍而愚蠢的生物的后代,那么他们是一个低劣的人种,就又多了一个证据。相比之下,在欧洲发现的尼安德特人就显得智商很高(他们脑容量比现代人还大),虽然他们的语言表达看起来也不怎么样,但制作的石器却比北京人精美、实用得多。据此大可推论,欧洲的人种自古以来就比中国优秀,所以由欧洲人来统治中国,自然也很合理。而且,两个种群彼此分化已经有几十万年了,就算对中国人来个种族灭绝,似乎也没有太多道德障碍。


当然,根据现代基因科学的研究结果,今天我们知道,北京人和尼安德特人都是人类进化史上挂掉的分支,和现代人类关系都不大。把他们搬出来,不论是激发民族自豪感,还是搞种族歧视,都是很不靠谱的事。


我们还曾经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——自然,相信这一点的国人是很引以为自豪的。这个观点也曾有不少西方人支持,其中就包括最鄙视中国的黑格尔。


《历史哲学》可能是黑格尔最易读的书。哲学大师在这本书里使用的逻辑很简单,就是“欧洲绝对是历史的终点,亚洲是起点”,为让这个判断使用起来更畅快,老人家甚至认为“地球虽然是圆的,历史并不围绕着它转动”。所以文明越往东越古老,也越差劲,而中国既然在欧亚大陆的最东端,他就极力证明中国是最古老也最差劲的文明,所谓“历史开始于中国和蒙古——神权专制政体的地方”。


当然,现在我们可以很确切地知道,中国绝非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,甚至连最古老的之一恐怕也算不上。所以,拿古老做文章,不论是论证中国优越还是差劲,都是很不靠谱的事。


中国人种是否独立起源,华夏文明是否最为古老,这是事实判断;中国人种或中国文化是否优秀,这是价值判断。上面两例都表明,即使事实判断相同,价值判断仍可能完全不同。而事实经常本身就很难判断,这时贸然推导出价值判断,那就多半是别有怀抱了。


中国的早期历史很模糊。传统的讲法是从三皇五帝开始,接下来是夏商周三代。三皇是何许人也?汉朝人众说纷纭。司马迁对他们的事迹似乎抱有极大的怀疑,所以《史记》跳过三皇,直接从黄帝写起,第一篇就是《五帝本纪》。其实从“学者多称五帝,尚矣”(学者们大多谈论五帝,真的是好久远啊)、“百家言黄帝,其文不雅驯”(各派学者都谈论黄帝,可是表达粗疏不规范)这些话看,他写黄帝也没有太多底气。一个有点暗黑的猜想是,汉武帝正迷恋黄帝成仙上天的故事,作为皇家史官,司马迁硬着头皮也得把黄帝写了。


当然,现在其实也没谁想证明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、舜真有其人,但接下来的夏朝是否存在,就要认真讨论了,而争论的焦点就是二里头文化。这又包含两个问题,一是二里头文化算不算一个“文明”,或者说有没有一个王朝首都的气象;二是如果它算文明,那它是不是夏文明。


尽管有关部门已经信誓旦旦地宣称,二里头就是夏朝最后的都城所在,但学者的态度往往还是比较保守的。二里头考古工作队队长许宏先生介绍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:你问研究埃及学的学者,二里头算不算文明?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,因为比起埃及的遗迹,二里头的建筑和器物难免显得寒酸。你要是问研究美洲古文明的学者二里头算不算文明,那就当仁不让了——这要还不算,那就大家都不算了。


至于二里头是不是夏代的王都,那就更难回答。毕竟,很多事情要想有比较精确的判断,还得靠文字材料,而二里头偏偏没有发现什么文字。所以,二里头是商都还是夏都,学界争论了几十年,主流意见几经反复。总之,在更有说服力的材料出现之前,还是不要下定论为好。


1928年进行了首次科学发掘的安阳遗址,则可以肯定是殷墟,所以商朝的存在是中外公认的。哈佛的老教授包弼德(Peter K. Bol)教学生背中国朝代,不像我们小时候背的“唐尧虞舜夏商周,春秋战国乱悠悠”,而是借用《两只老虎》的调子,从商朝唱起,其辞曰:


商周秦汉,商周秦汉,隋唐宋,隋唐宋;

元明清Republic,元明清Republic,毛泽东,毛泽东。


但确认商朝存在和了解商是怎样一个王朝,毕竟是两个问题。殷墟出土的材料极丰富,也有大量的甲骨文,可是提供的信息仍不免有很大偏差。一个常见的误会是,许多人认为商朝人专喜欢把文字刻在甲骨上。其实甲骨只是商人的书写材料之一,比如甲骨文中有“册”字,明显是成编竹简的象形。只有和祭祀有关的事情,才会用甲骨文记录,只是其他书写材料不容易保存,今天我们都见不到罢了。这就导致一个问题,如果只根据甲骨文了解商代,会觉得那时人的一切行为都围绕着祭祀。其实,商人虽然重鬼,但是未必到这种地步。


周代的材料相比而言要多得多。一是传世文献中关于周朝的内容很多,二是考古发现也很多,研究青铜器上的铭文,更是成了专门的学问。面对传世文献,最大的麻烦是真假莫辨。《尚书》里的几篇讲话,《诗经》中的一些诗,可以认为是西周传下来的真材实料;而颇有些篇章,基本肯定是后人伪造的。当然,有很大一部分内容还不能断其真假,写文章时如何使用,分寸就更难拿捏。


受过严格现代西方学术训练的人,多主张对这类材料采用有罪推定,凡不能证明为真的,那就搁置使用,但对传统抱有温情的人,或是因为发现近年来的考古,颇能证明很多原来被怀疑的史料并无问题,所以增加了对旧史料的信任感的人,自然主张要用。这个分歧可以大到吓人的地步。芝加哥大学的巫鸿教授引了几句晚周史料谈论对早期九鼎的理解,这在国内是自然不过的事情,“在西方人看来就是笑掉大牙的无知妄说”。


青铜铭文虽然是第一手材料,但问题一样很多。第一是零散不成系统。第二是它同样未见得可靠,如果只依赖这些金文,那么你甚至无法理解西周怎么会灭亡,明明形势还一片大好嘛!第三则是金文毕竟和今天的汉字差别极大,很多字的意思,即使是专家之间,意见分歧也很大,而很多时候一字之差,整篇铭文的含义就可能完全相反。


所以,面对这些最初的王朝,我们可以了解某些真确的细节,但很难勾勒其整体风貌;能谈论某些文化取向,也可能拼凑复原部分制度规划,但很难展开具体的叙事。一本通俗性的小册子,还是要讲述全须全尾的故事。


西周以后,传世史料的可靠度就比较高了,而且阅读起来也比较容易。这个时代叫“春秋时代”,原因是儒家经典里,有一本叫《春秋》的书。这是一部编年史,据说孔子对它格外重视,下了大功夫,所谓“知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,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”。又据说这书里包含着治国的根本道理,所谓“《春秋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,以视万世之君”。


《春秋》从鲁隐公元年(公元前722年)写起,到鲁哀公十四年(前481年)结束——《左传》所据的经文特别一点,要到鲁哀公十六年(前479年)才结束。为什么从隐公元年写起?后世的经学家有许多脑洞大开的研究,这里就不引用了。为什么到哀公十四年结束?说法倒比较统一。那年鲁国出现了一只麒麟,被人打死了。麒麟本是“瑞兽”,中国梦飞九天时才该出现,它来乱世闯荡,则只有被打死的命。孔子看着麒麟想到自己,勾动心事,于是写了“西狩获麟”四个字,就搁笔了。


《左传》所据的经文之所以到鲁哀公十六年,是因为它想记录一件大事:麒麟被打死之后两年,孔子去世。这一版《春秋》的最后一句话是“孔子卒”,但这就带来一个大问题:《春秋》是孔子编订的,他怎么可能临终时提最后一口气用第三人称记录自己的死亡?


传统的解释是,孔子自己确实只写到哀公十四年,但他的弟子觉得老师这么伟大,他的死不写进《春秋》说不过去,就又续了两年。无独有偶,西方最伟大的经典《圣经》的开头五篇,据说乃是摩西亲笔所著,人称《摩西五经》,其记录的最后一件事是:


于是耶和华的仆人摩西死在摩押地,正如耶和华所说的……以后以色列中再没有兴起先知像摩西的,他是耶和华面对面所认识的。耶和华打发他在埃及地向法老和他的一切臣仆,并他的全地,行各样神迹奇事,又在以色列众人眼前显大能的手,行一切大而可畏的事。(《申命记》34:5–12)


同样的问题,摩西怎么可能记录自己的死亡呢?犹太经师的解释是,《摩西五经》确实是摩西的著作,但摩西死后,大家觉得他这么伟大,他的死不记录下来说不过去,于是由摩西的继承人约书亚后补了这么一句。看来,普天下靠宣讲经典吃饭的人,脑回路还真是很相似。


在经学家看来,《春秋》当然每个字都很神圣,到处是“微言大义”,更别说开头和结尾了。但思维比较朴素,不习惯从细微的言辞中发掘神圣内涵的历史学家,就很容易认为,《春秋》固然很重要,但隐公元年显然不够格做一个时代的开始,哀公十四年或十六年,也难说算一个时代的落幕。距离隐公元年(公元前722年)最近的重大历史事件,当然是公元前770年的周平王东迁,所以这个年份就很自然被拿过来,当作春秋时代的始年。


春秋时代结束的年份,则难以确定得多。西周和秦以后的历代王朝,是完全不同的社会,而春秋战国就是周制向秦制过渡的阶段,这是很多立场、见解完全不同的学者都接受的判断。我们也无妨泛泛地说,春秋是旧社会的崩解期,战国是新社会的形成期。但正因为是过渡而不是突变,所以两者的分界线就很难划出来。


有人尊《春秋》,又尊周天子。《春秋》结束时的天子是周敬王,那就把周敬王死的那年(公元前476年),算作春秋时代结束;下一任天子周元王的元年(前475年),就是战国时代的开始了——大家中学历史课上背的,就是这个分期办法。


有学者特别看重三家分晋(前453年)的历史意义,就把这一年当作春秋战国的分界线。也有学者认为三家分晋这个事实并不那么重要,而周天子对这个恶劣的事实竟然会加以认可才是重点。所以,他们把天子承认赵魏韩为诸侯国的那一年(前403年)当作战国的开端。


其实,历史分期无法精确,在世界范围里也是很普遍的现象。能够以改朝换代来把历史清楚分成一段一段的,倒可说是中国特色。参考钱穆先生《国史大纲》的办法,春秋时代又可以再分为三个阶段:从周平王东迁到齐桓公登基,是第一个阶段;从齐桓公的霸业,到弭兵会议大国休战,是第二个阶段;弭兵之后向战国过渡,是第三个阶段。当然,很多事情,要从西周讲起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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